———伯高祖父曹颖甫先生逝世八十周年祭
曹颖甫是我的伯高祖父,即我爷爷的伯祖父,曹颖甫对儿时的我爷爷很是宠爱,我爷爷从七岁开始就跟着曹颖甫吟诗学画。曹颖甫不仅是一代经方大师,而且还是诗人、画家,尤以画梅花和写梅诗擅长,他写的诗大多与梅花有关。得其真传,我爷爷在十五岁时就曾以一幅樱桃鹦鹉的扇面获得江阴县首届青年书画比赛第一名。由于受曹颖甫的影响,我爷爷一生爱梅画梅,其作品曾多次获得国际、国内大奖,被授予“当代书画艺术名人”、“世界书画协会理事”、“世界书画艺术家”和“台北故宫书画院名誉院长、客座教授”等称号。一九三七年,淞沪战事爆发,曹颖甫由上海返回江阴,他曾意欲收我爷爷为徒,跟他学医,还教我爷爷阅看《本草纲目》、《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但我爷爷志不在此,却承继了他的画梅技法。我爷爷对曹颖甫十分崇敬,记得我小的时候起至我爷爷2014年因摔了一跤卧床不起之前,常听他讲曹颖甫的故事,今年是曹颖甫高伯祖逝世八十周年,为了缅怀这位伟大的诗人、画家和经方派大师,作为曹颖甫后裔中唯一的医务工作者,我将爷爷给我讲的一些曹颖甫的故事以及对他的认识记录下来,和大家一起分享。
一、曹颖甫是怎样走上从医之路的
同治七年(1868年)2月,曹颖甫出生在江阴大司马的一名门望族中,该族世代书香、官宦众多,他的伯祖父就是清兵部尚书曹毓英,曹颖甫的伯父曹秉生,不仅诗文出众,而且是个中医爱好者,家里藏了很多医书。平日里家人或亲戚有病就按医书开个方子,配药治之,虽效果不一,倒也能解决一些问题。由于曹秉生膝下无子,按风俗,曹颖甫的父亲曹朗轩就把曹颖甫过继给了曹秉生。所以凭借这个有利条件,曹颖甫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伯父(也是养父)接触到了中医,仅12岁的时候,就开始看张隐庵注解的《伤寒论》。也就在这一年,他还做了一件相当大胆的事,邻居家有一老太,卧床不起已多日,找了好几个医生来诊治,就是不见效果,肚子涨得硬邦邦,人憔悴得不成样子,年仅12岁的曹颖甫到邻居家串门,看到他们一家愁眉苦脸,回去煮了一碗“大承气汤”端给老太喝了,没想到这一碗药下去,老太大便一通,很快就好了。但这仅仅是当初的好奇和兴趣而已,真正让他对中医的感情加深是在他16岁那年,他的父亲曹秉生生病了,症状是狂泻,他父亲吃了几副自己开的药不见效,请来郎中开了黄连、黄芩等药,十几副药下去,曹秉生竟虚脱了,这是亡阴的征兆,曹颖甫当时还小,看到这场景吓坏了,以为父亲要死了,恰恰在这关键的时刻,父亲的一位朋友来了,他叫赵云泉,精通医道。赵云泉一搭脉,一望舌,说这哪里是热痢?明明是寒痢,若再吃一副凉药就真送命了!即开了“理中汤”,加丁香、吴茱萸,这都是温热药暖脾胃的,才吃了一副药,冷汗就止住了,又吃了几副“四逆汤”方,才转危为安。赵云泉对曹颖甫说:“为什么给你父亲先前开的药方吃不好,就是开药的郎中不读《伤寒论》”,曹颖甫一听,这个《伤寒论》我也读过,可真不知道里面的方子能够救父亲,逐连夜翻读,大彻大悟。
正值曹颖甫开始对中医感兴趣的时候,父亲却要他读四书五经,以求功名,光耀门庭,就此,曹颖甫苦读了九年,25岁那年去南京赶考,表哥陈尚白及表嫂与其结伴同行,乘船一路奔南京而去,谁知船到镇江,曹颖甫就病了,发烧、畏寒。上岸看医,医生开了一些藿香、佩兰等药,服后毫不见效。到了南京就开始小便尿血,头疼口干,关键还怕冷。距考试还有三天了,曹颖甫急得都快哭了,恰巧这时,他的一远房亲戚陈葆厚也来南京,听说曹颖甫病得不轻,就赶来旅馆看他。这陈葆厚是个治伤寒高手,一看这症状便说:“这是阳明内热,大盛兼表邪不解啊!外面表邪不解所以怕冷,里面内热太盛,溃破血络导致尿血高烧,头疼也是热气上冲头脑”。这病当然要外解表邪,内清里热,但这里面有一个矛盾,解表得发汗,而发汗会助长里热,都尿血了,再发汗这可是个大忌啊!陈葆厚沉思片刻,外出先给他买了3瓶荷叶露,10个雪梨,兜了一大包给曹颖甫说:“你先把这些荷叶露喝了。”曹颖甫此时正口渴难耐,见了这清纯甘甜的荷叶露,三大瓶一饮而尽,总算稍解口渴,可没多久又开始焦渴,这正是阳明热症,曹颖甫抓起桌上的雪梨就吃,片刻功夫,十个梨竟只剩下梨核,全部下了肚。吃完梨,陈葆厚给他煎了一碗药,让他喝了,这碗药喝下去不久,曹颖甫觉得舒服了不少,不一会儿竟睡着了,一觉醒来,头不疼了,再喝了两碗药,开始出汗,汗出得很猛,衣衫皆湿,待汗止,所有不适的症状竟然全消失了。曹颖甫感到饿了,说想吃东西,陈葆厚把早备好的一碗粥让他吃了。就这三副药,曹颖甫的病全好了。曹颖甫问陈葆厚这开的是什么药?陈葆厚说:“石膏桂枝,算是白虎加桂枝汤吧。”曹颖甫又问陈葆厚花了多少钱?陈葆厚说:“六文钱。”曹颖甫哀叹一声说:“这个白虎加桂枝汤我也看过,为什么我就想不起来用呢?!”若干年后,在谈及此事时,曹颖甫的学生姜佐景解释说,这病是恶寒,是表不解,解表须发汗,但小便已见血,说明津液已经匮乏至极,已没有多余的汗可以发得出来,所以先喝荷叶露、吃雪梨,这是增液培源,相当于人参的效用,等到津液恢复了,再用桂枝发汗,同时用石膏清热,醒后喝粥,这是白虎汤粳米之用,寒热并用,此乃仲景大道也。
虽曹颖甫因治疗及时未耽误考试,但当年还是不幸落榜,之后曹颖甫又发奋苦读十年,1902年,曹颖甫终于再试中举,那年他35岁(江阴人讲虚岁)。谁知两年多后,清王朝宣布废弃科举,曹颖甫听到这一消息,气愤之下,将家中备考科举的手稿统统付之一炬,独自坐在庭院,思索着自己今后的人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母亲邢太安人却生病了,剧烈的咳喘、吐胶状浓痰,到了晚上更是咳得厉害。曹颖甫想起《金匮要略》中一句话——“咳逆上气,时时吐浊,但坐不得眠,皂荚丸主之。”于是,他给母亲开了一个皂荚丸的方子,此药与大黄、芒硝、甘遂、附子并称伤寒五大猛药,该药服后,母亲开始大便,便中痰液清晰可见,便后,母亲的咳喘居然消失全无。原来皂荚可用来除污,进入人体,一样能发挥涤除痰垢的作用。曹颖甫经过这么一次实践,立马想起了12岁时看过的医书,又想起25岁时一场大病被陈葆厚治愈的经历,一拍脑门,以后就潜心学医吧!学好了不但能够治病救命,还能养家糊口,于是重拾医书,刻苦攻读张仲景的《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不久,他母亲的婢女得了蛔虫,肚子痛得满地打滚,曹颖甫先给其服了乌梅丸,见无效,又开了一个“甘草粉蜜汤”,这是《金匮要略》中治蛔虫的一张方子,里面有一味“铅粉”的药,曹颖甫竟然开出了6克,婢女服下,不到半天时间,居然拉出了九条蛔虫,最大的有竹筷粗。这个“甘草粉蜜汤”很有趣,可见张仲景真是聪明,先用白蜜当诱饵,吸引蛔虫出来吃,但同时白蜜里还掺杂着铅粉,蛔虫一吃下去就会中毒麻痹,最后再用甘草保护肠胃。经过这两个胜仗,曹颖甫对张仲景无比信仰。他还用“十枣汤”治好了母亲的痰饮;用“大黄牡丹汤”治好了潘氏的阑尾炎,他还不畏风险,自尝了很多猛药重方,从37岁开始,他潜心研究《伤寒论》长达14年。1919年冬,曹颖甫从江阴来到了上海,他在上海江阴路租了一个门头房,在正厅挂上了自己画的梅花图,穿上长袍,戴上瓜皮帽,开始正式坐诊,从此走上从医之路,时年已经51岁。仅一年的时间,曹颖甫就在上海名声显赫,第二年,一位牛人来到诊所,他就是中医界老大,上海中医专门学校的创办人丁甘仁校长,他意欲请曹颖甫去校任教,但心中忐忑,不知曹颖甫愿不愿意去,未想,丁甘仁一开口,曹颖甫只问了一个问题——“讲课的时候能抽烟吗?”丁甘仁一听,哈哈大笑说:“能抽,能抽,我每月定时给你送烟”!两人一拍即合。曹颖甫进了上海中医专门学校(现上海中医药大学前身),他一边讲课,一边吸烟,讲伤寒、讲金匮,常常会让学生忘了他还在抽烟,除了讲课,他还在学校办的医院里看病坐诊,凭借经方,他治愈了无数重病患者,培养出了包括姜佐景、吴凝轩、史惠甫、杨志一、秦伯末、严苍山、许半龙、程门雪、张赞臣、丁济华和王慎轩等一大批中医新秀,后均成为名家,并在学校担任了教务长一职。他的学生姜佐景感到老师年事已高,于是多方搜求老师病案,积成《经方实验录》一书,曹颖甫还写就了《伤寒发微》和《金匮发微》两部巨作。曹颖甫的从医之路从1919年51岁在上海挂牌行医起至1937年69岁时去世,虽仅短短十八年,但对中国中医学发展所作出的贡献是巨大的,他的经方思想至今仍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中医药事业的后来人。
二、曹颖甫的耿直秉性和爱国情怀
曹颖甫以憨出名,乙未年(1895年)在南菁书院读书时,同学和老师均直呼其“曹憨”,曹颖甫总是愉快地答应,似乎很喜欢这个称谓。“憨”与“傻”有近意,但我以为,曹颖甫的这种憨,正是秉性耿直,朴实率真,善恶分明的性格体现。
有一次,曹颖甫不顾路人的嘲笑,贸然站在马路中间,张开双手,拦住了一支送葬队伍,坚决不让他们前行,主人大为恼怒,问其为何,曹颖甫指着棺材说:“你们看,棺材下方在滴血,那血是鲜红的,所以说躺在棺材里的人没死,分明还活着”。主人将信将疑地让人打开棺材,果不其然,原来死者为一名产妇,因血崩不省人事,家人原以为无药可救,无奈放弃,幸亏曹颖甫及时发现,才挽救了产妇性命。
1915年,袁世凯称帝,遭到举国一片讨伐,但曹颖甫有一位族叔,居然接受了袁世凯政府的贿赂,作了县里的代表,曹颖甫知道后,连夜闯进他的家门,指着他的族叔骂道:“你是老昏头了吧!袁世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你却甘愿做他的手下,你自己不要脸,可别给我们曹姓子孙,给我们江阴人丢脸啊!你醒醒吧,我的叔叔!”对自己的长辈敢于质问,他不是不敬,是坚持正义。
民国时期,某军阀路过江阴,当地士绅名豪大摆宴席,军阀闻曹颖甫大名,指名要他作陪,他不仅一口回绝,还提着篮子在附近挑野菜,以讥讽权贵置民生而不顾,花天酒地的奢侈行为。
1919年,曹颖甫从江阴来到上海,在江阴路租了一个铺面,开始挂牌行医,他用药精准,往往几味药便药到病除。口口相传,不到一年竟名声鹊起。许多病者从各地慕名而来,而其中不乏有贫困者,每每遇到这些贫者,曹颖甫总是分文不取,自己遇到经济困难时就将自己画的梅花作品放在诊所不远处的书画花鸟市场出卖,以补贴生活,也正是此时,认识了当时同样以卖字画为生的吴昌硕大师,并同他成了莫逆之交。
曹颖甫的朴实率真,还体现在他的学术态度上,《经方实验录》里,不仅刊写了他治病的成功案例,对失败的例证也毫不避讳,如实反映,这种务实的为人处事风范,不得不让后世肃然起敬。
1937年8月,因淞沪会战,曹颖甫返回故乡江阴,十二月七日午前,他正好从书斋出来,只见一妇女从司马街大门进来,向后门沿河方向逃去,后面跟着二个日本兵在追,曹颖甫本对日寇极其痛恨,见此情景更是义愤填膺,他怒不可遏,挥动手中拐杖,上前厉声骂斥“禽兽不如!禽兽不如!”日本兵虽听不懂曹颖甫在说什么,但知道是在斥骂他们,眼看着妇女逃脱,恼羞成怒之下,拔枪对准曹颖甫肚子连戳几刀,瞬间,曹颖甫的肚子上血流如注,肠子顺着刀口流了出来,他忍痛用手捂着肚子,仍旧痛骂不止,两天后,曹颖甫因失血过多及肠子严重损坏与世长辞,他的这种浩然正气和大义凌然,充分展示了他的民族气节和爱国情怀,也是他一生朴实,憨厚性格的体现。
三、曹颖甫的学术思想及贡献
曹颖甫致力于仲景之学数十载,再三强调《伤寒》、《金匮》的重要性,认为研究中医要从源寻流,而不应舍本逐末。他说过:“医虽小道,生死之所出入,苟不悉心研究,焉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他在注解经文时,更是前后互参,仔细琢磨,认真推敲。“若攻坚木,不断不释,如凿枯竭之井,不见水不止”。并在临床中反复验证,从不妄加结论,体现了他的学术思想严谨,细致而极端负责。
曹颖甫认为:“论病不经实地试验,即言之成理,也终为诞妄”。在临床实践中应用经方求真务实。他的学生秦伯末是这样评价老师的:“他把亲身实验到的如实而写,没有经验过的宁缺毋滥,绝不妄加评论”。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是曹师平生治学的特点。
曹颖甫潜心于仲景之学,一生善用经方,但他也不反对时方,曾说:“治危急之症,原有经方不备,而借力于后贤之发明者,故治病贵具通识也”。此外,他也积极学习西医学知识,晚年时他曾这样说:“内脏解剖,当以西说为标准,不当坚执旧说”。曹颖甫还曾用淋巴管来解释上、中二焦;用酸、碱性来解释皂荚的药理作用,体现了他融汇贯通、博采众长、吐故纳新的学术思想。
曹颖甫是近代一个纯粹的经方家,先后著有《伤寒发微》和《金匮发微》两书,书中注入了他的治验,以及治验中的一些新的体会,均足以见其实践功夫的纯熟,绝非徒托空言者。两书贵能“间附治验”处处以“考验实用为主要”,名医沈石顽一句“一洗空泛之浮论,专务实学,考据精评”,即是对两书的最好评价。
在《经方实验录》中,记载了曹颖甫临证广泛应用经方的经验,,并有不少创见,“师古而不泥古,参西而不背中”,可以说是丰富和发展了张仲景的经方医学思想,其灵活应用经方治疗危急重症的医疗经验,足资后学临证借鉴。
曹颖甫是经方派的典范,处方用药都依照《伤寒论》和《金匮要略》的规律,他对经方大胆应用实践,坚定地捍卫了中医学术的科学性,在近代中医学术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也对后世经方家产生了深远而积极的影响。提倡经方,不仅仅是单纯的临床技术问题,而且涉及到医学思想、医疗道德、人才培养、科研方法等等关系中医学术发展的诸多方面,只有这样认识经方,才能充分认识曹颖甫的历史功绩及其学术思想对当今临床的指导意义。
江阴市人民医院中医科副主任中医师
曹颖甫后裔曹毅君2017年10月于书斋